优胜作品
《又是一年春》
尽寒
春天到了,阿孜木最近变得忙碌起来。硬邦邦的寒冬终于过去,春天的风刚吹到房门,阿孜木便一把揭开窗纸,初春的风冰冷地灌入胸膛。往常这个时候,阿孜木已早早搂过娃娃,一起装饰家里的耕牛,迎接开犁礼的喜庆。不过,今年娃娃不在家,娃娃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。
阿孜木对不起他的娃娃。阿孜木勤快,肯卖力气,唯一的爱好是吃酒。可正是酒,害了他的娃。两个星期前的夜晚,阿孜木在兄弟家喝酒,两斤酒下肚,阿孜木浑身暖洋洋。他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家,留下一串七扭八歪的脚印。回到家,婆娘没在,只有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娃。阿孜木抱过娃,狠狠地亲娃的脸蛋,酒气顺着鼻息喷洒在娃脸蛋的茸毛上。娃不情愿地撇开阿孜木的脸,伸手挠阿孜木胳肢窝。阿孜木哈哈大笑,对着娃屁股轻轻一拍,说,快去给爹烧壶开水,泡杯青稞茶醒醒酒。娃应了声,跑进厨房,眨眼传来水龙头的冲水声。阿孜木斜靠在沙发上,微微打鼾时,厨房倏地传来嚎啕大哭。阿孜木一个激灵睁开眼,冲进厨房,只见溜光的铜水壶歪倒在地板,壶盖捂在地上。地板上遍是滚烫的开水,娃的脸、脖颈满是赤红。厨房上空弥漫着氤氲的水汽,压得阿孜木喘不过气。阿孜木拨开雾气,抱起娃冲出屋子,找村长开车前往医院。娃一路都在哭,手死死地攥着阿孜木的虎口,哭声透过车窗的缝隙,被风扯得粉碎。阿孜木不敢看娃,呆滞地盯着被车灯照得锃亮的马路,鹅毛般的大雪在车外晃荡。车内明明开满了暖气,阿孜木却觉得寒气在搜刮自己的血肉。霜气剜下一层层皮肉,在娃的脸蛋、脖颈开满赭色的花。
娃到医院时,脸蛋同脖颈长满浓黄的水泡,随着阿孜木疾驰的脚步摇摇欲坠。医生检查后告诉阿孜木,伤势拖太久了,娃娃烫伤面积太大,很可能需要大面积换皮。阿孜木在山上稳稳当当走了一辈子的路,可在医院的走廊里,双腿发软得打抖。阿孜木扶着门把手,嘶哑地说,多少钱我都治。医生说了一个阿孜木这辈子没听过的数字,他掰开指头算,足足有六位数。医生回到办公室后,阿孜木瘫坐在铁椅上,抬起手才发现,右手虎口处竟有个青紫色的月牙,泪水抑制不住地掉落在月牙上,冰凉得没有知觉。
必须得想办法搞钱了。听老李说,今天这个客户舍得花钱,而且点名就要他阿孜木。阿孜木脸蛋红扑扑的,脸颊的老茧坚硬光滑,是附近最好的徒步向导,会汉语,经验足。现在很多外地人跟风来岗仁波齐转山,特别是今年,马年转山可以比其他年份多出十二倍的功德。
阿孜木没等多久,一辆面包车碾过细碎的石子儿停在阿孜木院子前。车门被缓慢地拉开,一个年轻女人拖着登山包走下车,女人穿着厚厚的羽绒,脸蛋苍白,透着一丝病态。兴许是受高原气候的影响,女人头发干巴巴的,僵硬地吊在脑后。阿孜木看着比女人大了一圈的登山包,是格里高利的最新款,价格高昂。阿孜木心里有些犹豫,初春的转山路并不好走,山里天气变化奇快,万一要是出了事,自己可担不下责任。女人偷偷瞥了眼阿孜木,声若细蚊地说,您好,我叫孙馨琳,这次岗仁波齐转山就麻烦您了。阿孜木盯着她冻红的鼻尖,说,开春的路雪还没化透,石头滑得像抹了酥油,你还是找合适的时间再来吧。孙馨琳突然拔高声音,面色急切地说,这次我带了防滑链,还有救生毯,绝对没有问题的!她扯开背包,里面装满迪卡侬的应急物品,一瓶药罐从侧兜滑出,落在地上打转。老李拉着阿孜木走到一边,说,这次孙小姐开了三倍价钱,你娃娃的医药费可是天文数字,你好好想想,赚不赚这笔钱?阿孜木眉毛拧成八字,拇指甲抵住下巴粗粝的胡渣,目光越过老李望向孙馨琳。孙馨琳双手插在兜里,低着头踢地上的小石子,时不时看向阿孜木,目光充满期盼。阿孜木想到在医院躺着的娃娃,咬咬牙,走向孙馨琳,板着脸说,好吧,我带你走,不过提前说好,一切都要听我安排,而且,费用你得先付。孙馨琳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,如捣蒜般点头,细声说,没问题。
两天后,阿孜木将银行卡交到婆娘手里,准备去转山起点与孙馨琳汇合。婆娘拉住阿孜木,抹着眼泪说,娃说想你嘞,不见见娃娃?阿孜木如铜像凝固,背过身发出沉闷的声音,不去了,我没脸见他。
湛蓝的天空泛出鱼肚般的白色,塔钦的春天已经很明显了。路上都是新钻出地面的嫩绿小草,层层铺向远方,蔓延至远方的雪山。岗仁波齐矗立在前方,扁平的峰顶像一艘倒扣的小舟遨游在蓝天。阿孜木走在前方,背包两侧扎着五彩的经幡,他要转山为娃娃祈福。孙馨琳跟在阿孜木身后,一步一步踩着黄土地前行。
踩过几丛小黄花,转山口附近的转经筒近在眼前。鎏金的转经筒排成阵列,转经筒转过一圈,旧人远去,新人接替。阿孜木伸出满是冻疮的手,闭上眼,边默念经文,边顺时针拨动转经筒,祈祷他的娃能像风一样重新奔跑。阿孜木缓步走到转经筒的尽头,孙馨琳在前方等他。孙馨琳正看着脚下的土地发呆。阿孜木问,你信佛教吗。孙馨琳仰起头说,我只知道一点点,朋友说,今年岗仁波齐转山一圈能抵十三圈。阿孜木点头说,你朋友说的没错,可是你怎么挑这个时节来,内地游客一般都在夏天来。孙馨琳歪着脑袋,想了想,说,春天是四季的开端,我想从一年中的起点出发。阿孜木笑笑,藏民们认为春季是最适合转山的季节,看来孙小姐和其他内地来的跟风游客不一样。阿孜木看着孙馨琳越走越远,大喊,走慢点!我们这海拔已经四千六百米了。孙馨琳脆生生的声音远远飘来,阿孜木大哥,这儿真美啊!阿孜木看着被阳光洒得明亮的孙馨琳,快步跟了上去。
孙馨琳累极了,在平原徒步,氧气充足,走路只管看天。高海拔就完全不同了,氧气紧巴巴地挤进肺里,心跳快得像擂鼓。孙馨琳放下背包,捂着肚子,咧开嘴大口呼吸。孙馨琳抿了口热水,转身看见一个黑点隐隐约约地朝她走来。走近才看清,原来是个小沙弥双手合十,也朝止热寺的方向走去。不同的是,小沙弥每走三步,便将双手从心脏位置举至头顶,随后双膝跪地,身体前倾,额头轻触地面,紧接掌心贴地站起身,重新进入新的循环。阿孜木说,这是藏传佛教的苦行僧,一路磕头发愿为众生祈福。孙馨琳神情平淡地看着小沙弥说,阿孜木大哥,你相信有来生吗。阿孜木稍稍愣神,双手合十说,当然,我们现在转山就是在洗净罪恶,为来生积福报。孙馨琳抬起头瞪着阿孜木,是一种绝望、恐惧但又满怀希冀的目光。孙馨琳说,要是有来生就好了。
拎起背包准备继续前进时,孙馨琳瞥见路边有团黑色的毛发,像是人的头发。阿孜木大哥,这怎么有头发啊。孙馨琳指过去。阿孜木顺着她的指尖看去,说,这里是一处天葬台,我们将把遗体献给秃鹫视为最后的布施。孙馨琳吐了吐舌头,可惜我没有这样的信仰,转山一圈就是我最大的心愿。阿孜木笑笑,成功了可不是一圈,是十三圈。对,十三圈。孙馨琳挺直脊梁,手指却突然不停地颤抖。
天气说变就变,转眼飘下细丝般的春雨,灰色的天空渐渐下沉。路上的石灰岩变得湿滑,伴着一声惊呼,孙馨琳摔倒在路上。掀开厚厚的高山袜,雪白的脚脖子微微隆起。孙馨琳看着阿孜木瞳孔里的自己,说,阿孜木大哥,我没事。阿孜木感到孙馨琳的坚决,说,我们今晚就在这扎营吧,你先休息,我来搭帐篷。很快,平整的草地上,支起了一顶帐篷。孙馨琳坐在帐篷里,弓着身子,双臂环抱屈起的膝盖,雨声簌簌地落在篷顶,天气不讲理得仿佛她蛮横的人生一样。一晃神,孙馨琳脸庞已一片湿润,泪珠趟过高峻的眼窝迸裂在帐篷里。可孙馨琳此刻甚至拿不起一张纸巾,她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。孙馨琳额头抵在双膝,小声抽泣。阿孜木拿着温热的牛肉干拉开帐帘时,孙馨琳的影子正轻轻晃动,孙馨琳抬起头,湿润的头发连结在一起,乱蓬蓬的。阿孜木手足无措地僵在进帐口,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去外头继续待会儿。孙馨琳抬起头看见阿孜木呆板的模样,整理好表情小声说,阿孜木大哥,快进来,我没事了。阿孜木尴尬得满脸烧红,掸了掸身上的雨滴,钻进帐篷。
雨渐渐停歇,风声退去,营灯悬在帐顶,周围一片寂静。时间尚早,阿孜木和孙馨琳爬出帐篷,坐在月亮椅上烧水煮饭。孙馨琳递给阿孜木一杯热乎的青稞茶。看见青稞茶的瞬间,阿孜木的心抽了抽。阿孜木想起他的娃,最后走出病房时,娃正在睡觉,被戳破的浓黄水泡化成血红的伤口。是他阿孜木亲手把自己的娃娃变成这副模样。阿孜木抑制不住情绪,站起身,满脸肃穆,对着神山虔诚地叩首。孙馨琳以为自己犯了忌讳,缩了缩脑袋说,阿孜木大哥,对不起,我不清楚……阿孜木打断孙馨琳说,不是你的错,是我自己的问题。阿孜木望着隐在夜空下的神山,打开了话闸子,你知道我原本不想带你走这趟的,初春的转山路不好走,没办法,我是为了我的娃。阿孜木大哥,你孩子怎么了?孙馨琳问。阿孜木双目低垂,陷入回忆,都怪我喝醉了酒,娃娃被开水烫伤,村子到县城太远了,两个小时的车程啊,我恨不得能推着汽车跑,娃娃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,不知几时能够出院。孙馨琳看见眼前这个硬朗的藏族汉子眼角噙着泪花,再想到自己无力的命运,不禁拍了拍阿孜木宽大的肩膀。孙馨琳问,阿孜木大哥,藏语里春天怎么说啊?我的生日就是在春天。阿孜木说,我们把春天叫作“积嘎”,象征着万物复苏,积嘎到了,我们藏民就能重新开始耕作了。微风拂过,米饭的锅气扭成朦胧的丝巾。
孙馨琳舀起一勺粥,手腕突然一颤,铁勺磕在锅沿发出刺耳的声响。她盯着落在草地的米饭,苦笑说,这手一点儿也不听话。阿孜木默默递过木勺。孙馨琳双手垂下晃悠,叉开双腿,脚尖朝天说,那天的雨也刚停,天空和这儿一样明净,我却被医生宣判死刑了,是渐冻症。医生说,运气好也许还有五年活,运气不好可能就三个月。阿孜木不懂渐冻症,可他懂三个月。阿孜木看着眼前约莫不超过三十岁的孙馨琳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死亡比神山更神圣,让人不敢妄言。孙馨琳望着深邃的夜空说,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很生气,为什么偏偏是我?那天我在医院像个疯婆子,歇斯底里,不停地质问医生,回到家,在床上翻来覆去,想把密不透风的黑夜搅成碎屑。第二天醒来,我决定来岗仁波齐转山,为自己求个好运。我原先不信轮回,今天看见小沙弥,原来真的有人用自己的苦行为众生祈愿,这个世界也许真的有来生吧。阿孜木大哥,你娃娃一定会没事的,积嘎会带来好运的。
阿孜木望着眼前这个安慰自己的女人,觉得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和神山一样坚硬的力量。孙馨琳突然手指向天,大喊,阿孜木大哥,你快看,乌云散开了!天上的星星真亮啊!星河荡漾,似一道分界线隔开阿孜木与孙馨琳,生与死的交界既分明又晦暗。星光闪烁,界线飘摇,统统消融在夜色中。
第二天,天才蒙蒙亮,月亮还半挂在天空,阿孜木带着孙馨琳早早拔营。昨天少走的一些路程都得在今天补回来,转山如人生,缺失的终会转个圈,再相逢。孙馨琳手拧太阳穴,嘴唇青紫,头痛欲裂。阿孜木有些担心,说,要不然今天下撤吧,等状态好了再来。孙馨琳摇摇头,收拾背包说,阿孜木大哥,我没时间了,你先带我试试吧。湿润的风吹来,睑缘漫上水汽,孙馨琳前方的路渺茫无助,难分方向。阿孜木挡住孙馨琳伸进背包的手说,那放些物品到我背包里。孙馨琳刚想拒绝,阿孜木故作严厉,上山前说好了,一切听我的。孙馨琳像个乖巧的孩子站在一边,看着阿孜木从自己的背包掏出一件又一件物品。阿孜木煮了碗热粥递给孙馨琳,孙馨琳没有胃口,端着碗面露难色,瞄了眼阿孜木,正对上阿孜木严厉的目光。没办法,孙馨琳老老实实地咽下白粥。喝完后,孙馨琳面色红润,嘴唇多了些血色。阿孜木指着孙馨琳的挎包说,我在你包里放了盒高反药,头痛得厉害就吃一粒。
阳光如探照灯直射而下,寒气无处藏身,丝丝缕缕地散尽。孙馨琳恢复得不错,一路走在阿孜木前边。孙馨琳问,阿孜木大哥,你当向导前是做什么的啊?阿孜木摊开自己沟壑纵横的双手说,原先我是村里最好的采药人。孙兴玲继续问,草药,是不是春天最合适采摘。当然不是,春天草药才刚刚长出根茎,这个时候是不能采摘的,要等到夏天,才可以摘走一部分叶子,我们采药要永远留存下一年的希望。阿孜木认真地解释。阿孜木说,我在村里有个外号叫羚羊,陡峭的岩壁上,我也能找到支点,我挂的经幡是最高的。随着海拔不断变高,景色逐渐荒芜,零散的灌木点缀在路边,山体遍布大斧劈开般的裂缝,风穿梭在山谷发出沉钝的闷哼。
卓玛拉山垭口已近在眼前,阿孜木面前已没有像样的道路,纷乱的乱石堆铺在前方。阿孜木说,初春的路线难点就在这里,冬天形成的石堆没人清扫,行走非常困难,我们在这修整一会儿再出发吧。孙馨琳喘得说不出话,点点头,气息平稳后说,是不是翻过垭口,马上就要完成转山了。转山的一圈,像一个响亮的钟表,滴答的脚步声无时无刻都在为孙馨琳的生命倒计时。阿孜木沉默了很久,说,还早着嘞,慢慢走,还有时间,垭口前有块祈福石,那里是给人们祈祷神迹的地方。
孙馨琳双手撑着膝盖翻过一个陡坡,祈福石赫然出现在眼前。祈福石是一块硕大的石块,一面平整光滑,周围挂满了经幡,不时有其他藏民双手合十地经过。许多照片贴在祈福石上,阿孜木说,在祈福石上粘贴思念的人,便可以与山风一起为他们祈福。阿孜木抽出带上山的五彩经幡,笑着说,我就用这条经幡为娃娃和你祈福。阿孜木翻上一块高耸的巨石,将经幡绑在巨石突出的一角,随后笔直地拉到祈福石的顶端。孙馨琳看见五彩经幡在空中拉得笔直,撅起鼻翼轻嗅,经幡上满是春天的气味,温暖,饱含希望。阿孜木跳下巨石后,孙馨琳拉着他说,我们一起拍张合照吧,等我把相片洗出来,就贴在这儿。阿孜木从来没照过相,在镜头前腼腆得像个孩子。
孙馨琳登上五千六百米的卓玛拉山垭口时,风呼啸地从山谷上浮,两边的雪山蔓延至无垠的天际,中间是望不见尽头的云海。璀璨的日光将两边连绵的山脊浸染成流动的金色,山坡上是葱葱绿意,与云海交汇,春意覆满云海。孙馨琳捡起一块石头,想堆叠在玛尼堆上。随着手指的抽搐,石头顺着陡坡滚落,传来无力的声响。孙馨琳想骂人,狂风迎面袭来,堵住她的嘴巴。孙馨琳问,阿孜木大哥,你相信风有形状吗。阿孜木困惑地看着孙馨琳,孙馨琳突然勾起嘴角,指着被风吹起的经幡碎片说,瞧,那就是自由的样子。阿孜木看见孙馨琳晕在日光中,只能模糊地瞧见她的轮廓,孙馨琳的围脖高高飘起,像是张开双翅,正准备扑向云海的飞鸟。
下山路很快过去,穿过层层云海后,阿孜木看见下山前的最后一片树林。阿孜木语气有些失落,穿过这片树林,我们就完成转山了。孙馨琳拍拍阿孜木的肩膀,说,相信我,娃娃不会怪你的,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,你出现了,能做的你都做到最好了。阿孜木看着孙馨琳分明的指节说,我是舍不得你啊。孙馨琳捂着嘴笑,耳尖微红说,放心好了,我会回来找你的,我们还要贴照片呢。
阿孜木和孙馨琳在村子路口分别。孙馨琳踮起脚说,马上分别了,我们来个拥抱吧。阿孜木笨拙地将手虚放在孙馨琳的背部,隔着厚厚的羽绒,阿孜木闻到一阵药物的粉末味,吸进鼻翼,有点点寒意。孙馨琳趁阿孜木不注意,往他的棉大衣塞了些钞票,她听见这位藏族汉子粗重的呼吸声。孙馨琳凑在阿孜木耳边说,阿孜木大哥,谢谢你。孙馨琳用力朝阿孜木挥手,阿孜木大哥,下次再见了。孙馨琳一路奔跑,挨个推动转经筒,直到尽头。她俯下身,趴在地面,亲吻这片春日的土地,她轻嗅草地的气味,收起春天的气息。孙馨琳感受着徐徐春风,身体轻飘飘的,她对自己说,自由啊,就是变成风。孙馨琳走上面包车,消失在阿孜木的视线。
又是一年春,阿孜木在床榻被娃娃推醒,爹,有人邮快递给你。阿孜木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,最近也没买啥东西啊。阿孜木趿着双拖鞋出了屋门,快递员拿个黄皮信封站在院子门口。阿孜木接过圆珠笔在签收栏胡乱画了几个符号,眼睛瞥向寄件信息,是孙馨琳。阿孜木顾不上回屋,倚靠在篱笆,拆开了信封。信封里是一张对折的白色信纸和相片。相片正是孙馨琳和阿孜木在祈福石拍的合影,照片里孙馨琳两个酒窝挂在俊俏的脸蛋,乌黑的眼珠闪着明亮的光,阿孜木显得慌张,双手交叠在肚皮,笑起来不太自然,嘴角一高一低。阿孜木打开信纸,在心中默念。
阿孜木大哥,一年过去了,现在又到积嘎了,还记得我吗?我可能不能再来看你了。让我猜猜,你的娃娃一定已经好起来了,估计跑得要比你还快了吧。之前说好,要把照片洗好带给你,既然我人来不了,寄给你也不算失约。我转山回去以后,可厉害了。我是我们那,唯一一个转十三圈岗仁波齐的女人。原本想着说不定会有好运的五年,可就是有一天,浑身都没劲,身体仿佛不属于我自己了,灵魂被锁在讨人嫌的肉体里。命运如此,我无可奈何。我很想念卓玛拉山垭口,那儿的风真大,我的头发纷纷扬扬,扯着我的头皮。那时我还嫌刮得脸疼,不过现在我知道,那是自由的感觉。哎,不对,怎么莫名悲伤起来了。阿孜木大哥,不用为我伤心,我非常非常开心地去寻找我的新生了,和你的娃一样,变得重新自由。说点开心的,我刚回去的几个月,爸妈一直给我带各种好吃的,不过最后吃来吃去发现,还是我妈熬的鸡汤最好喝,那味道,简直绝了。最后,祝阿孜木大哥,新的积嘎里,生意更好,娃娃念书越来越优秀!
阿孜木的泪水如泉水般喷涌,他这辈子就哭了两次,一次是在医院走廊,一次是拿着这张信纸。阿孜木抬头看向前方,空气散发着春意的清新,金渐层的草地影影绰绰地融化在阳光里,夕阳贴伏在地面,光线扩散成扇形的轨道。在光影中,阿孜木似乎看见一个小女孩在万象更新的大地上旋转着裙摆,消失在辽远的地平线。
阿孜木带着相片独自转山,他像苦行僧一样走三步,便磕一次长头。阿孜木朝拜到祈福石,他高高拉起五彩的经幡,将合照牢靠地黏贴在祈福石上。阿孜木闭上眼,双手合十,一阵春风吹过,便诵经祈福一次。积嘎的气息飘过玛尼堆,转了三圈,奏成欢快的曲子,悠扬地上升,围绕着岗仁波齐。晨曦映照神山,向世人宣告,春天到了。
发布于:江苏